白薯情结

这些年生活水平提高得快,人们在吃东西上变得讲究起来,时尚吃粗粮,老伴跟着这个时尚,喜欢上了吃白薯。

入冬后,县城街道上的角落里,立起了一个个汽油桶改装的炭火炉,烤白薯的多起来。她闻到烤白薯的味道,就像就勾出了馋虫子,每天都要买回几块烤白薯。到后来,似乎觉得这样不过瘾,干脆买来一堆生白薯自己煳了吃。还想出一些花样,把白薯切成片,在微波炉里烤,放在米饭里、粥锅里,做白薯米饭和白薯粥,几乎三顿饭不离白薯。

对米饭和粥里的白薯,我没法不吃,对那些烤白薯和煳白薯,则很少问津。老伴讲了白薯是保健食品,能润肠通便,有医药价值等不少好处后,我对这种食物仍没有什么兴趣。她便开玩笑,说我矫情,对不起贫下中农,忘了自己是从庄稼地里出来的。

老伴从小生活在城市里,不知道我是吃白薯长大的,不知道白薯带给我的幸福与快乐,痛苦和伤害。在开过几次这样的玩笑后,忍不住给她讲了我与白薯的复杂感情,还有白薯的多种吃法。

白薯的学名叫甘薯,俗称红薯或白薯,不同的地区,还有番薯、山芋、地瓜、红苕等叫法,可见适于生长在很多地方。大概它还是“舶来品”,像马铃薯叫土豆、洋芋,西红柿叫番茄、洋柿子一样,是从美洲或者西域什么地方引进来的。因为白薯的名字中,有一个“番薯”的叫法,过去带有“番”字的东西,大多是从域外来的。

儿时,乡土上这种“舶来品”栽种得很多,是家乡的主要农产品,也是人们饭桌上的主要食物。

白薯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农作物,在种植上有一个复杂的育种育秧过程,想说它要先从育种说起。

那时候自然是生产队。

夏天里,白薯秧长到两三尺长时,队里要派社员拿了剪刀去白薯地,剪来一筐筐半尺长短的白薯秧,而后坐水栽在打好的白薯垄子上。这样的一段白薯秧,很快在泥土里扎下根,而后根须便慢慢发育成一个个小白薯。到了霜降刨白薯时,生产队首先要刨的就是这片白薯地。因为栽的晚,那白薯长得细细的、长长的,像一串串香蕉,庄稼人俗称“白薯吊子”。“白薯吊子”是种白薯,也就是白薯的种子,生产队要把它放进一个大窖里储藏起来,并有专人管理。

种白薯在窖里藏过一个冬天,到初春就要开始育秧了。

白薯的育秧,恐怕是农作物中最复杂的。育秧前要先建白薯炕。白薯炕的原理和我们睡的火炕一样,但结构要比火炕复杂些。具体的建法是选择一片平整的地方,挖出一条宽一米、深一米左右的沟。然后在沟底一侧掏出灶口,通地面处则是夹了门板,用土夯起的长方形土墙,里面有用土坯架起的烟道和高粱秫秸铺的炕面。炕面上铺一层厚厚的细沙,灶里烧上几天火后,把窖里的“白薯吊子”一排排埋在细沙里,盖上保温的草帘子,就开始育秧了。

烧白薯炕是庄稼院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,生产队派的是一个叫二和尚的光棍。二和尚四十多岁,心灵手巧,模样长得也不错。说不上媳妇的原因,是六O年挨饿时,去地里挖耗子洞,吃里面发霉的豆子中了毒,脑袋上生“黄水疮”,留下了几块秃疤,姑娘们都嫌他是个“疤瘌头”。

二和尚是个很负责任的人,每天起早贪黑守在那里。白薯炕上插有温度表,他每天都要察看几遍温度表,然后根据温度变化添煤捅火。还要把草帘子掀起来,用喷壶均匀地洒两遍水,以保持沙土的湿润,为白薯秧生长提供水分。

烧白薯炕时,已到了仲春。坑里的冰快要化了,不能去玩了;土地里仍是光秃秃一片,那冒出缕缕青烟的白薯炕,便成了我们喜欢去的地方。这里诱惑我们的不单单是白薯炕和灶火,二和尚还会时常给我们一些惊喜。

在白薯育秧时,二和尚会在白薯炕一角,藏一些“白薯吊子”。他很喜欢孩子们,我们去玩时,常扒出藏的几块“白薯吊子”,在灶火里烤了给我们吃。大家吃了一个冬天的白薯,胃和肠子已生出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。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舌头下会有两个小泉眼冒出水来,肚子里的胃则会哆嗦着抗拒性地开始泛酸水。但几个人还是争着去抢那烧白薯,掰开后在手中颠来颠去,咝哈咝哈吹着热气夸张地去吃。有了这过程,那白薯的味道似乎变了,变成了我们能想象到的另一种食物。后来,偶尔尝一口老伴买来的烤白薯,再没有吃出那个味道来。

有一次,我们去玩时,二和尚正在烧什么东西,白薯炕的灶坑里飘出一股香气。仲春的空气变得很清新,里面有了几丝湿润,那香气使我们的鼻孔张大、鼻腔充血、鼻翼扇动得快起来,因为我们判断出这是一种肉香。

几个人凑上去,问二和尚在烧什么?二和尚说是他打的一只 “蹿儿鸡”,而后从灶里扒出一个烧得黑乎乎的东西上,撕下一条条肉递给我们。当我们把那肉放进嘴里,叫着“真香”时,二和尚却笑着说,那是耗子肉。我们一个个咧开嘴,想把里面的东西吐出来,又因为那肉的香气诱惑力太大了,最终却是舍不得,囫囵着咽了下去。

庄稼院把“黄水疮”,叫“耗子疮”。吃完耗子肉后,有小伙伴问二和尚,听说他是因为挖耗子洞,吃了耗子藏的粮食,耗子报复他,脑袋上才生“耗子疮”的,我们吃了耗子肉,会不会也生“耗子疮”,又说这耗子肉咋比猪肉还香?

二和尚说,猪吃的是野菜和草,耗子吃的是粮食,肉当然香了。我们当中一个老眯缝着眼睛,外号叫“阴天乐”的小伙伴说,人吃的也都是粮食,肉是不是比耗子肉还香?有小伙伴说,听说人肉是酸的,吃不得!“阴天乐”说,听说早先挨饿时,有吃人肉的……二和尚打断说,小兔崽子们是不是馋疯了,也想吃人肉,看看把你们哪个烧了,让我尝尝!又说,是不是刚才吃了耗子肉,怕像我似的生“耗子疮”,长大了说不上媳妇打光棍?没事,到时候我收你们做徒弟,咱在村里建一座庙,我当方丈,你们去托钵化缘。

在二和尚的精心照料下,白薯炕里的细沙上,开始钻出一层绿色的白薯秧来。当白薯秧长到半尺长时,生产队就派几个妇女坐在架在白薯炕的木板上,开始采采白薯秧了。这时男人们也吆了牛拉着犁,在地里打起垄子,为栽白薯做好了准备。

栽白薯的程序也比较复杂,需要男女社员互相配合。上了年岁的老庄稼把式,在前面用镐开沟,青壮年男劳力挑来水浇在沟里,后面是手脚快的姑娘媳妇,在水中麻利地栽下一棵棵白薯秧。栽白薯秧,庄稼院里的行话叫拉白薯秧。这也是一项技术活儿,要点是白薯秧的根部要深按在泥水中,露在外面的秧苗长短也要适宜,还有白薯秧间的距离不能过密,也不能过疏,不然会影响白薯的生长和收成。

拉白薯秧的后面,跟着的是把白薯秧扶正培土的“护撸”埯的。因为白薯秧要坐水栽,还要保墒,这些环节一环紧扣一环,让人们忙得直不起腰来,但劳动的气氛却轻松而热闹。

春日的阳光已经热烈起来,人们大都脱去了棉衣,社员们男男女女在一起弯腰撅腚劳动时,便有了一番风景。有爱开玩笑的已婚女人,触景生情,嘴便有些痒痒,什么要看前面白薯垄上的沟,别走神盯着人家的屁股沟;什么沟深了浅了,水多了少了,把话说的很暧昧,田野里便不时响起一阵阵的笑声。

白薯育秧和栽种过程复杂,管理却很简单。除了白薯秧枝枝蔓蔓爬满地后,为避免扎下根,影响白薯的生长翻几次白薯秧外,不像别的农作物,要苗肥耪锄和灭虫。

白薯秧爬满地后,开始对我们有了诱惑。因为白薯在生长的过程中,会在垄上拱出一道道裂缝,有的还能看到下面的白薯。去挑菜时,便常常去看白薯垄的变化,有时还要扒开裂缝,把里面的白薯挖出来品尝一下。刚开始长出的白薯没有糖分,吃在嘴里苦不苦、甜不甜的,什么味道也没有,也就很快放弃了这种行为。

白薯地对我们的另一个诱惑,是那长成一片的、绿油油的白薯秧。白薯秧里含淀粉,有一股酸甜味,猪和兔子都喜欢吃。因为割掉白薯秧,对白薯的生长会有影响,生产队要派人看管。我们明白了偷割白薯秧喂猪,等于拿自己的口粮给猪吃的道理后,也自觉放弃了这个念头。怎么能让猪吃饱了,饿着自己的肚子呢?只是到了霜降前,白薯不再需要供应养分时,人们才去偷割白薯秧,来给家里的猪改善伙食。

白薯秧对霜冻很敏感,霜降到来后,夜里下了霜,地里的白菜萝卜都没有什么反应。但是早晨起来看上去还绿油油的白薯秧,被晌火的日头一照就蔫了,变成黑乎乎的一片。

过几日,刨白薯的日子就到了。

刨白薯用的工具叫“白薯镐”。这种镐不像刨茬子、刨麦子的大镐那样宽大笨重。它长长的,窄窄的,入土面积小,用起来轻便灵巧,能减少对白薯的伤害。栽白薯时,开垄沟浇水坐秧用的也是这种镐,是一种专用农具。由此可见,白薯在当时有多么重要,多么普及,以至为它的种和收,设计制造了专用的工具。

那时候,生产队里白薯栽得多,社员们在管理上也用心。里面一个重要的原因,是白薯不用像麦子、高粱、苞米那样,向公社交公粮,收获后可以全部分给社员们。按人口分,差不多每家都能分到几千斤。

白薯是很娇嫩的,擦伤了皮容易生病,也不好储存。因此收白薯和分白薯时,人们都小心翼翼的。装筐过秤,往家里搬运时,一个个轻拿轻放,如同对待新生的婴儿。

白薯分到家后,要经过一番挑选——把那些被镐刨伤的,地蚕咬过的和擦皮严重的拣出来。这部分因为不易储存,要铡成白薯片晾到房顶上,晒成白薯干。

当时家家都有一把自制的白薯铡刀,它的做法是在一块木板上,锯出一个长形缺口,镶上也是专门设计制作的刀片,而后用铁钉做轴,把木把固定在木板上。这样把白薯放在刀刃处,推动木把,就会铡出一个个白薯片。

有一年,村里的征购粮没交足,需要交白薯干来补充。生产队只好把小山包样的白薯堆在场上,组织社员挑灯夜战铡白薯片。人们一连忙了几天,在场上和新翻的土地上晾满了白薯片。远远望去,黑土地上白花花一片,如同现代人搞的大地行为艺术,煞是好看。

剩下的白薯,要全部储藏到窖里。白薯确实很娇惯,冷了会冻伤,热了又会得一种黑斑病。因此白薯窖要随着气温降低,像人一样盖被子和加衣服。先是在窖里放些苞米皮和茅草,后来又要在窖外堆上柴火,来为白薯保温保暖。一个冬天,一家人都操心着窖里的白薯,守着一窖白薯过日子。父母们对白薯,比对我们还关心,因为这一窖白薯,决定着全家人一个冬天的温饱。

那时候,冬天里没有农活,庄稼人一般只吃两顿饭。这两顿饭,上顿是白薯,下顿还是白薯。

母亲们总是伟大的,面对餐餐要吃的白薯,充分发挥她们的聪明才智,在吃法上创造出了很多新花样。把白薯和高粱米、苞米破米掺在一起,做成白薯粥和白薯干饭。把生白薯切成条,放上几个葱花,炒得半生不熟,作为吃煳白薯的菜。把熟白薯捣成泥,和上苞米面、高粱面,蒸窝头、贴饼子……总之,她们像是有着无穷的想象力。到最后实在黔驴技穷了,又会把白薯块的形状,由片切成条,由条变成丁,来引诱和刺激我们的食欲。但是,万变不离其宗,母亲们无论如何创新吃法,它总是白薯味,要命的是我们又离不开它,不能拒绝它。

白薯确实有润肠通便的作用,这一点我们早有切身体会。

白薯好嚼好咽,因为没啥好吸收的,消化得便很快。人们的肠子像是变短了,吃进一肚子白薯后,不一会就要去茅房,而且拉起来也痛快。因此那时候我们没有大便干燥的,没有患痔疮的,也很少听说谁得了结肠癌、直肠瘤。在这一点上,我们是该感谢白薯的,感谢它在解决了饥饿的同时,又通畅着我们的肠子。可悲的是,人们顺顺畅畅拉下来的屎,不是臭的,而是带有一股酸酸的白薯味。

人的一条消化道,大概也是矛盾的,有了痛快的地方,就会出现不痛快的地方。因为吃了过多的白薯,大便干燥和得痔疮的人少了,患胃溃疡的却多起来,不少人嘴里流着酸水说“烧心”。严重时还要抓一把“面起子”(小苏打)吃进肚子,来中和白薯所产生的胃酸,以缓解疼痛。

熬过一个冬天,把一窖白薯吃光,春天来了。春天也叫青黄不接,意思是地下青的野菜没有发芽,地上黄的庄稼没有吐穗,这时白薯干又成了我们的主要食物。母亲们继续发挥她们的创造力,把白薯干煮了吃,切碎掺在米里做成“豆干饭”,用面包成白薯干馅的“豆饽饽”。还有就是把白薯干砸成面,做成菜糊糊、蒸成窝窝头。白薯片是白的,砸成面蒸熟后却变了黑的。因此,那菜糊糊是黑色的,窝窝头也是黑色的。

白薯干嚼在嘴里干涩难咽,白薯干面菜糊糊和窝窝头有一股苦味。吃过几天,人们就想念起那软软的白薯来。好在这时候到了春天,生产队已在建白薯炕,准备育秧栽种白薯了。

关于白薯的其他记忆,记录如下:

一、白薯能在各种环境下生长,山区沙地长出的白薯个头小,是沙瓤的,淀粉含量高,俗称“面蛋”,适合打成淀粉“漏粉”。黑土地和低洼地里长出的白薯,个头大、水分高,适合生吃和煳熟了吃。但白薯怕涝,被水淹过后叫“水涝儿”,生吃没什么感觉,煳熟后嚼不烂,咯吱咯吱响,没法下咽。

二、生产队收完白薯后,允许去拾白薯。人们会拿了大镐、小镐把白薯地重新翻一遍,寻找那些落下的白薯。拾白薯要有耐心,占住一个地方后,要坚持不懈、持之以恒一镐一镐刨下去,才会有收获。还要注意有一种“飞薯”,这种白薯根扎的很深,生产队收白薯时往往被忽视,发现这样的根要深挖不止。

三、村里有个粉坊,生产队会留一部分白薯用来漏粉,过年时分给社员们炖肉吃。漏粉的过程,要先把生白薯用粉碎机捣碎,加水过滤出白薯渣子后,沉淀成淀粉坨。过些日子,淀粉坨干了就可以漏粉了。漏粉时要先“勾芡”,而后把淀粉和成稀面状,一团团放在漏勺里。轻轻敲动漏勺,淀粉漏在沸腾的水锅里,很快就有熟粉条浮出水面。见到粉坊屋顶的烟筒冒了烟,我们便飞快地跑过去,一个是去看热闹,一个是掌漏勺的二和尚,会给我们几根断粉条吃。这时会有人说一句:吃了粉条,回家不要吃饭了,这一个粉条能顶好几块白薯!

四、有一年,村里引进了一种叫“北京红”的白薯新品种。这种白薯红皮、红瓤,水分大,个头也大,生吃又甜又脆。那时候知道有苹果鸭梨,但我们没见过,也没吃过,想象着苹果鸭梨的味道不过如此。村里有上年岁的老人,冬天犯气管炎咳嗽不止,或感冒发烧时,不去找医生看病吃药,吩咐孩子们说:去拿块“北京红”,吃几口压压咳嗽!

五、上初中时,有“农技”课,其中一节老师讲的是“白薯下蛋”新技术,办法是不经过育秧,直接把“白薯吊子”埋在一个个土堆里,让它的下端便“下蛋”,生出一窝白薯来。这是一种新的栽法,我很感兴趣,课听得也认真。后来考试,竟有这道题,便答的如鱼得水,得了全班最高分。考试后发卷子,发现分是改过的。农技老师说,前面的题答得不全面减了分,卷子判到后来,见这道题答得好,又改了过来。这该是我关心白薯,带来的一份荣耀。

六、父辈们说,天天有白薯吃,你们够享福了。三年自然灾害时,别说白薯,连白薯秧子,白薯拐子都没得吃!

……

如此说来,我们是幸福的一代,也该感谢白薯。

我们确实应该感谢白薯,然而与白薯的感情,却是复杂的。因为见到它有心酸,也有胃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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